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雕鸮夜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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雕鸮夜行

時值九月,天幹物燥,夜裏熱氣滾滾,暖風熏得人難以安眠。

新置辦的木頭七輪扇送風入帳,好歹驅散了些熱氣。

江定安撥開素帳,起身想給風車添水,借著幽幽燭光從水中望見漂浮的大片陰影。

陰影就要當頭籠罩下來,她旋即伏低身子,以袖子作掩飾,悄悄掐斷了一截尾部的蠟燭,眼見還有小半寸就要燒到最底下。

估摸著時間足夠了,她回過身來,清亮冷峻的黑眸攝住那片黑影,那蒙面之人被她看得一楞,立在紗帳旁不動了。

蠟燭昏黃的火光映出黑影手中明晃晃的刀光,那人身形高大粗壯,臉上蒙著黑布,露出一雙細窄的黑眸,壓低了聲音,辯不出音色,“江娘子,是誰派你來查聚蘭齋的?”

江定安自然不會為杜筱清隱瞞,只是太容易套到的話往往難以取信。

她聲音微顫,裝出一副被刀光嚇住的模樣:“你,你是誰?與聚蘭齋有何關系?”

黑影並沒有多少耐心,上前將刀柄遞到她的脖頸前,還未抵住軟白肌膚,江定安已經順勢吐露真相:“是杜公子!”

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,似乎被逼到絕境才不得已吐露。

黑影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,正欲收刀,又問:“那批失蹤的香料是不是在他手裏?”

江定安猜到是杜筱清竊走香料,心想冤有頭債有主,誰偷的就找誰去呀,找她幹嘛。

她暗暗鄙夷這群人欺軟怕硬的行為,心中如此想,眼中卻盈著淚,驚惶道:“這,我不知道……”

那人不分青紅皂白,手下微微用力,就要將刀刺入半厘。

江定安快步向後退去,避開他手中的白刃,還不忘諷刺:“就算是杜公子竊走又如何?你們這群市井白丁,如何鬥得過他?”

她這番話成功給杜筱清拉了一波仇恨,黑影氣急敗壞,執刃奔來。

江定安一撇眼,蠟燭即將燃盡,她松了一口氣。

即將被黑影擒住之時,她靈活地閃到側面,黑影直直撞上短案上的燭臺。

只聽“砰——”的一聲巨響,澆築在蠟燭中的旗花猛然炸開。

硯池巷某個角落短暫地天亮了一下,不少人披著外衣出來觀看火焰盛景。

眼前一片白光,江定安下意識舉袖遮擋。她再放下袖子之時,那黑衣人已經倒在地上,她旋即伸手去揭此人臉上的黑布。

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,大概是聚蘭齋廋掌櫃不知從何處搜羅來的人。

江定安端詳之際,陡然聽見“嘎吱”一聲輕響,門被推開,睡在西廂房的江憐群穿著小衣站在她面前,神色驚愕。

過了半刻鐘,一片漆黑的寶安衙署二堂中點起明燈,被旗花炸得灰頭土臉的蒙面人先是下了獄,隨後又被三旬牢的武兵帶走。

江定安初次在夜裏見到杜筱清,他大概是剛從床榻上起來,穿著帶著一二縷褶皺的圓襟灰袍,向來一絲不茍的半紮發有幾分散亂無羈,端坐在二堂的判官位上。

仔細看他眼底下似乎有一片淡淡的青色,神秀瀲灩的眉眼間略帶倦色。

先是安撫了局促不安的江憐群幾句,才開口問江定安:“江娘子,你——”

江定安不知他要說什麽,只能先發制人,垂下圓眸,長睫輕顫,語氣中尚有恐慌:“那個蒙面人夜裏潛伏在我房中,拿刀逼問我,”

她頓了頓,忽而擡睫看了一眼杜筱清:“逼問我當日去查聚蘭齋是受了何人指使,我自然不肯說,他提刀要來殺我……”

說著,她舉起袖子掩面而泣。

坐在她身側的江憐群雖然不明所以,卻也猜到此事與杜筱清有些瓜葛。她輕拍著江定安的背部安慰,望著杜筱清的目光冷了幾分。

杜筱清按了按額角,聽完緣由,倒是他的問題。

他態度和緩溫柔:“是某疏忽了,本以為他們無暇作亂,不成盯上了江娘子。”

他想了想要如何補償,江娘子素來喜愛金子銀子,只是性命攸關的大事,僅用金銀俗物補償似乎不夠。

杜筱清決定讓江定安自己拿主意:“江娘子,此番遇險,是某虧欠了你,自知難以補償,略表心意。你想要何物?”

他言語懇切,帶著歉疚,江憐群臉色好了許多,江定安放下袖子,仔細思索該索要何物。

她環顧四周,道:“聽聞公子替太守大人掌管封柄機要,行僉書、秉筆、緝兇、拿犯之職。”她猶豫了一下,還是沒有將後面的話吐出來。

本想借此機會找到當年命案的卷宗文書,顧慮到杜筱清此人狡詐機敏,只怕會引起他的懷疑。

江定安想了一圈,暫時想不出有什麽想要的,又想到自己前不久已經薅了杜筱清一箱銀錠,此事也算是銀錠引出來的。

“杜佐官殫精竭力為民辦事,難免有百密一疏的時候,我既然毫發無損,杜佐官不必內疚,更無需什麽補償。”

杜筱清掀起眼簾,粲然明亮的鳳眸情緒莫辯,“這段時間某會加重硯池巷的巡防,保證不會再出現諸如此類的事情。”

他又看向江憐群,語氣放緩了些:“憐群娘子,某有話想和江娘子說。”

江憐群明白他的意思,擔憂地看了一眼江定安,隨後退出二堂,在外等候。

江憐群一走,杜筱清望著江定安的目光微凝,他眉心微皺,伸出骨節分明的玉手,輕輕點在擺在長案之上的一只木匣上。

木匣裏面是一捧灰燼,蠟油混著硫磺木炭。

杜筱清道:“江娘子很是聰慧,掐去一截蠟,留下套話的時間,”他感嘆道,“如此機心,某自愧弗如。”

江定安想不到他如此迅速撬開了蒙面之人的口,連帶著自己做的手腳也被看穿。

反正已經被看穿,她索性斂去臉上的怯態,圓融的黑眸在府衙油燈下盈著清淡的光,仿佛有一兩點星子在她眼中流轉。

“以身涉險卻無人照看,我不得不想些法子自保。”

這話似有似無地譏諷某個讓她涉險的人,杜筱清受了這句指桑罵槐的話,一時無話,沈吟片刻,話鋒一轉:“江娘子,你可喜歡犬類?”

江定安猜到他是想送只猛禽為她看家護院,想了想,語氣軟了些:“杜公子,聽聞雕鸮夜行,性敏銳,不知你可曾見過?”

杜筱清已然意會,鳳眸暗下來,垂在長案下的手不自覺地觸了觸左腿。

“江娘子想要,某自會尋來。”

江定安聞言露出一抹笑,眼睫微翹,皓齒皎潔,剛才被淚水洗滌過的圓眼宛如明鏡。

傳聞雕鸮宿於荒野密林,寶安縣中最大的山莫過於天柱山。若杜筱清真的要親自去尋雕鸮,他只能再進一次天柱山。

那日杜橫前來收繳屋脊獸,她就發現杜家二子關系似乎並不好。說不定她在天柱山初見杜筱清,他腿上中箭仍然勉力馭馬的境況便是杜橫設計的。

設計一次不成,難保不會有第二次。倘若杜橫得知杜筱清再進天柱山,不知他會不會故技重施?

江定安隱去眼中的冷芒,她向來不喜歡做損人不利己之事,若是杜筱清此時死了,對她並無好處,甚至還有些可惜。

可惜歸可惜,若能挑唆杜家人內鬥,攪亂這攤渾水,對她來說再好不過。

許是此次江定安遇險一事讓杜筱清加快了動作,沒過幾日,便傳出了白家出事的消息。

白家人制假冒香料誘人成癮一事傳遍了大街小巷,坊市中議論聲不絕於耳。

“白善人一家怎會做出此事?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

“許是誤會也未必,白家家風嚴謹,不見得會做出這等事。”

“現在又無人出面指認,說不定只是一場烏龍。”

市井之中不乏為白家說話之人,忽然有人提到此案由明太守麾下的杜長史全權調查,義憤填膺為白家伸張正義的聲音漸漸歇了。

東官郡誰人不知明太守仁善愛民,偏偏手底下最重用的杜長史性格迥異。

杜長史此人宛如亮如明鏡的裁刀,為人處世從不留情,嗜好重刑審案。更出奇的是,但凡經他手的,從無冤假錯案。

香坊之中,江定安聽到白家被府衙傳喚的傳聞,面色如常,只是微微彎了彎唇角。

竇掌櫃倒是毫不避諱地面露喜色,喜悅地說:“江娘子,白家私用天香子,制假冒莞香以次充好的消息一出,東家好似不打算合並咱們和聚蘭齋了。”

他說道,“幸好那日你讓我做莊下註,賭的是哪家坐大,而不是哪家掌事。”

“你是不知道,那些博徒先前不信白家式微,全部押了白家。咱們這次賺得盆滿缽滿!”竇掌櫃說著,引江定安入閣看壘在箱中的銀子。

江定安掃了一眼,這些銀子對她來說不算很多,和所有積蓄加起來都不能在城中置宅,最多在城中東坊賃半年的二進宅。

她想了想,還是決定攢著。

竇掌櫃幫忙安置好銀子,忽而收斂喜色,語氣鄭重道:“江娘子,聚蘭齋此刻顧不暇接,無人照看。咱們香坊得派人從中協助,”

他的目光落在江定安身上,似乎只等她發話決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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